小盈岭三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集美区灌口支部 郑高菽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（一）
    小盈岭是厦门至泉州的必经之路，也是控扼同安（现在是翔安）和南安之间的交通要隘。这里山高林密，岩峻壑深。曾经是强人出没之所和鸟兽的天堂，让人闻风却步。而我每从此过往，都会被那幽静的山林、淡荡的山风和漂游的白云陶醉，总会停步亲近这里的烟岚和天籁，触抚那承载往事的山岩和林薮。于是往昔的传说也就渐渐地在眼前清晰起来。
    这里是海滨邹鲁——古同安的东陲，流传着不少的人文故事。曾经建有古老的驿站，接待着过往的官吏人等。朱熹中进士后首次外放任职，便是同安主簿。于是历任由此进邑，离任经此赴京，来来往往，人们便美其名曰“过化”，有他的《小盈道上偶成》诗为证：今朝此役是登临，极目郊原快赏心，却笑从前嫌俗事，一春牢落闭门深。据说经行久了，就发现这里的隘口居然是大风口，平时风沙肆虐，全同莫此为甚。于是他在这里栽植四株榕树，试图籍以阻御沙害。又上建石坊，“以补岭缺”，以作魇胜。在石坊上题额“同民安”三字，寄寓人定胜天的宏愿。后来朱夫子任满离去，人们又附会出依依不舍的场景，说是相送至此的百姓抓住他的车辕不放，泪汪汪地肯请他留下，关于作为的道学家们还不失时机地补镌了“板辕”二字，以志风雅。于是后来的人至此，便诚惶诚恐，顶礼膜拜，那风声中也就永远地传递着圣贤的味道。
    父老们还相传，明代万历年间，南京人士池然，身兼文举人武进士双重身份，奉旨调任漳州知府。此公生性狷介耿直，常怀济世扶危之心，素蓄报国安邦之志。赴任途中在小盈岭的榕树下小憩。时值炎夏向暮，宿鸟归林，清风微徐，不免昏昏欲睡。忽见两个皂隶模样的公人急趋而来，亦至树下歇息。闲谈之下，悉知他们乃是天廷瘟神，恰奉玉帝旨意往漳州播施瘟疫。一口吞服。二人见此惊恐莫名，亦无可奈何，便恨恨离去，回到天廷报禀。这池公便也下了小盈岭急急前行，及至马家巷（今马巷）附近时，瘟毒已然发作，全身及颜面泛黑，他自知大限已到，便寻了棵大榕树下，坐化而去。池公升天后，玉帝怜他宽厚仁慈，爱民如子，舍身为众，大义凛然，遂敕封他为：代天巡狩总制总巡王“，裨他在马家巷一带尚飨四时八节祭奠。后来，神灵赫奕，乡民便为他兴建元威殿供奉。清嘉庆时闽浙水师提督、邑人李长庚还为题楹：元气浑沦民物奠；威灵显赫鬼神钦。以示敬仰之意。再后来，越洋过海的乡民又将池王信仰带到台湾，据说至今全台的元威庙分炉已有九十余座之多，香烟便因此在台海上空氤氲缭绕，神缘便由此永续传承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（二）
    当年，此地崎岖的山道上，不仅有圣贤的故事，还有山民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伛偻身影，更有路旁草丛中老虎忽隐忽现的游踪。据说虎唤横行时，大白天从山下的村舍里仰望半山腰，常可见到“山君”们在草树间从容逡巡；偶尔，还能觑见大虎小虎们成群结队的壮观。为此村民们只好在每天太阳尚未下山时就早早回家闭门闩户，惶恐地避开山头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。
    其实，这些山君们倘非饿极了，逼急了，倒也对山间的“子民”不屑一顾的。只有那些村民们饲养的猪狗畜生才是它们垂涎光顾的诱因。毕竟是美味佳肴，况且比捕食山獐林麂容易得多。于是每当夕阳西下，夜幕垂临时，山君们便猛虎扑食来了。这是，村里的土狗是不会吠声吠影的，他们一嗅到那特有的腥味，早就从狗窦中一溜烟钻进堂屋，躲到主人的床下瑟瑟发抖，决不会傻到区捋虎须，况且也没这狗胆。只有猪们仍然在院中的猪圈内满不在乎第咀嚼着饲料的残渣，漠然冷对灾祸的降临。据老辈们说，老虎扑猪时是一口咬住它的颈脊，扭头往外甩的，甩出圈外，猪一发晕便拖着或背着往山里扬长而去。猪也绝不甘心束蹄就死，也会拼命挣扎，使劲哀嚎。于是村民们惊醒过来，便竭力敲锣打鼓放鞭炮，籍以震恐山君，聊冀虎口夺猪。有时猪也会因此挣脱虎爪，便懵头懵脑地往黑黝黝的角落里钻，或者就撞开房门，缩进主人的床下。老虎便追了进来，跟着往床下拱。一拱再拱，把床拱翻了，睡眼朦胧的主人跌到地上，不及细看，闻风就知道大事不妙，便急急惶惶地抢出门去，嘴里诅咒着，手脚并爬着躲进谷仓或其他什么地方发抖去了。幸好此时老虎的目标尽在猪身上，扑到了猪，洋洋得意地穿堂而去，不会再斜睨这家主人一眼。
    有一次，天还没黑透，妇女还在院子里洗着衣服时，老虎已经掩进门来了。大概是只熟门熟户的虎邻，一进门就悄悄地直趋猪圈。那猪也颇机灵，一出溜便无声无息地往里屋钻。就那么一眨眼工夫，还没待这妇人回过味来，里屋中便传来了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声。原来不知是急于逃命的猪还是莽撞的老虎，把睡在摇摇床上的孩子给掀到了床下。护子心切的母亲一时就忘了恐惧，不顾一切地往里屋奔去。而此时被老虎迫急了的猪又没命地往外窜，一下子把这妇人撞倒在门边，紧追在后的老虎便不假思索，立即腾地从她身上跃了过去，毕竟追猪要紧。这母亲赶紧爬起来抢进房中抱紧孩子，却已经后怕起来，脚便软了，再也爬不动，就紧搂着又睡着的婴儿坐在角落里不停颤抖。不料那该死的猪在外头忽悠了一圈，有窜了进来，老虎还是紧追不舍，一时间黑影、黄影，就轮番在这妇人面前变幻，倒让她痴痴地望着不知怕了。过了片刻，老虎在门边扑倒了猪，也就志得意满地叨了就走，倒也没理会这对母子。
    黑路走多了，也不免虎落平阳。某一夜五更时分，有只老虎大概饿昏了，又蹇进了睡梦中的山村，正寻寻觅觅时，忽然发现了一只赖皮犬居然倒卧在路中睡得正香。真叫这虎大喜过望，便悄悄第匍匐过去，正准备抬掌拍下时，不料赖皮犬突然惊醒过来，一下便窜出去，没命地狂奔起来，绕着曲里八拐的村中巷道，跑得比兔子还快。三绕两绕，眼见老虎仍然不紧不慢地咬着尾巴直追，惶急之中瞅准了一个巷边的狗窦便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。老虎见到手的美食凭空消失在墙后，前爪便急忙紧跟着伸进洞内一阵乱搅，居然被它攫到几根犬毛。这下更急了，便大吼一声，耸身跃起，意欲一举跃进围墙里边。没想到这立地一跳，前肢虽已跨过围墙，肚腹却死死地卡在墙头上，后肢便空悬在墙外。于是前肢无处抓力，后肢无处蹬踏，就这样吊挂在半空，也是合该这孽畜身命当绝，奋力折腾了半晌，围墙居然安然无恙。屋里的人听到了这么大的动静，自然知道出了大事，偷眼眯去，竟是这副让人啼笑皆非的景象。连忙从床边摸出猎枪，就着窗台瞄得准准的，一枪便毙了这只倒霉的老虎，捡了个大便宜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（三）
    当年穿行小盈岭的公路又长又陡，从岭下是无法骑车上行的，只能推着车蜗行牛步地攀登。下山时还得先检查车闸和刹车片，然后捏紧车把缓缓下行。即便如此，一不小心还会摔个人仰车翻、七荤八素，爬起来半晌也找不着北。年轻时，这山这虎的故事听得多了，便未免沾上点虎气，人也有些虎头虎脑地楞了起来。有一次从泉州骑自行车回厦门时，便无端地想起恶虎下山的情景，在岭上就使劲踩了几下脚踏，便放开车闸任由车子从山顶直冲而下。此时清风拂面，白云牵衣，便有些欣欣然、飘飘然、虎虎生风的感觉。一会儿，挟着加速度和陡坡的双重激发，车越下越疾，风越来越紧，车轮便在沙路上蹦跶起来，上下跳荡，左右扭拐，车把也急剧地跳跃战抖，双手便把持不定，就随着车子折腾，感觉真如腾云驾雾般迷迷茫茫。这时已经不能刹车了，只要一捏车把，车子便会立马腾翻出去，摔个车毁人亡；此时也没有猛虎下山的声威了，脸上挂着的，已经是纸老虎的僵滞。在风驰电掣中，只能与车子结为一体，凭着手上的感觉控制车行。其他的心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，连想都不敢想，只怕一走神，今生再也回不了家。就这样绷紧神经，抓紧车把，好像过了半辈子的时光，终于到了山下，而速度也达到了极限，路旁的行道树，似乎像风一样飞了起来，急剧退去，幸好前方有个小山坡，车子便借着惯性又窜了过去，才渐渐地缓下来。此时恰像从虎爪中逃脱的猪一样，浃背的汗湧流出来，湿了一片脊梁。